任长志:启明星

2021-11-16 21:33:01

东南方向,是食堂;西北方向,也是食堂。

食堂窗口里,摆满花花绿绿的青菜、白白胖胖的馒头、红红紫紫的炒肉,鲜嫩嫩、香喷喷、热腾腾。同学们摩肩接踵,将饭盆举过头顶,犹如一群饥饿的小鸟,肚子“咕咕”地嘶叫着,眼睛“呼呼”地冒馋火。

南侧,是篮球场。球场西面,则是开水房。冬天的午后或晚上,同学们手提圆桶状的暖瓶,在缥缥缈缈的白雾中翩然穿行,让人想起古代深山里读书人晨昏汲水的画面。

东北面,是图书馆。馆体虽不够高大,却扁平敦实,仿佛一只镇静且安详的龟。门口,端坐着一位世界上头脑最聪明的老先生,那是一尊祖冲之雕像。祖氏深邃的目光,像祖宗一样深情地打量着晚辈后学们,安谧、肃穆而又慈祥。果然,走进图书馆的后学们,即使性情顽皮,也会霎时安静下来。于是,所有的男生女生,都屏息敛声地坐在长桌前,低下头,把目光和思考深深地锥进书页间。

我的教室,就在西南方向教学楼的三层,或北院大门内东侧第一栋楼的顶层。

我这样描写方位的坐标点,是我的宿舍。

我的宿舍,位于南院男生宿舍楼二楼东头阴面。这栋楼里,栖居着2000多个青春男性的躯壳和跳跃的灵魂。男生宿舍楼的北侧,便是女生宿舍楼。秀发飘飘、裙裾翩翩的女生们进进出出、颦颦笑笑,那是不少男生灼热的眺望和亢奋的呼吼。

20世纪80年代末,我在河北大学中文系作家班读书。

全班30人,大都是省内小有名气的青年作家,且已在各行各业历练多年,只有我是一名没有社会经验的大学生,年龄最小、成绩最差。

那一年,我19岁,一脸青涩,满心懵懂。虽然怀揣狂热的文学梦,虽然发表过几篇作品,但置身于一个全新集体和更高舞台,成为其中的丑小鸭,心底本能地产生一种浓重的迷茫和自卑。

我每天读书、思考、写作,却又不得路径。情绪低迷、闷闷不乐,笔下的文字便如同一团热锅上的蚂蚁,乱窜乱爬、云山雾罩。又感觉头顶上有一群灰黑的乌鸦,在飞旋、哀鸣。抑或,自己永远就是一颗深埋在泥土中的种子,见不到阳光,得不到养分,借不到力量,冲不出包围?

班里有一位大姐,来自张家口,30多岁,是两个孩童的母亲。她格外用功,常常在教室里读书到深夜。大姐慈爱又善良,显然是一个贤妻良母,却总是面色憔悴、叹息连连。原来,她痴情文学,却又基础薄弱、灵性不足,更兼夫妻感情失和,又挂念孩子,比较别人便总是悲观。同样心情郁闷的我,便时时与这位大姐相伴相随。

北院有教室,也有老乡,还有篮球场,我也屡屡在那里用餐、打球。

北院以理工科为主。但无论南院北院、文科理科,同学们总是自豪地炫耀着各自专业的先生们。他们都是本校的著名教授,也是国内同行业的翘楚,比如历史系漆侠先生、数学系杨从仁先生、化学系傅承光先生、生物系卢开运先生、教育系滕大春先生,等等。

这些人,如神像,似星座,高悬在学校上空,熠熠闪光。同学们虽然没有见过或很少见到,却也映照着自己的渺小、激励着自我的奋勇、昭示着前行的方向。

我所在的中文系,星座们似乎更多一些。顾随先生、詹锳先生、裴学海先生、张弓先生、雷石榆先生、魏际昌先生等等。这些先生早已退休,有的已经仙逝,有的定居天津。

偶然一次机会,我听说魏际昌先生是胡适的关门弟子,且住在附近的教工楼里。惊诧之余,我血气冲顶,贸然敲门拜访。

彼时,魏先生已经年过八旬。中等体态、步履蹒跚,白白瘦瘦的脸上,布满慈祥的笑容,只是嗓音喑哑。他的书房里堆满线装书,虽然有些凌乱,却更彰显出鸿儒气象。先生目若暖阳,柔柔地看着我,鼓励我要先做好学问,研究古典文学的文本和意蕴。

年底,学校组织歌咏比赛,我们班计划排演一段京剧折子戏《智斗》。我自小喜欢京戏,经常偷偷模仿裘派铜锤花脸唱腔,其实可以报名饰演胡传魁,但由于自惭形秽,就退缩了。

1988年暑假结束了,大家俱已返校,唯独不见那位大姐。原来她因为压力过大,情绪郁结,引发心脏病,猝然去世。几天后,她的丈夫和儿子来到学校,注销手续,取走行李。我看着大姐遗像和两个年幼的孩子,撕心裂肺,几欲昏厥。

这一年寒假,为了磨砺意志,我决定不回家,在学校过年。

除夕晚上,我独自坐在冰凉的宿舍里,嚼着同样冰凉的馒头和咸菜,听着满城鞭炮,看着满天礼花,想起千里之外的父母,不禁泪流满面,进而泣至号啕。

春雨润青,夏日泼墨,秋草摇黄,冬雪飞白。虽然自卑,虽然失望,虽然痛苦,虽然沉重,但在不知不觉中,竟有许多收获呢。

每天研读、终日咀嚼,居然对古典文学产生了依恋,似乎揣摩到了古文的妙境。那种文质交融、珠圆玉润的精妙语言和熟美佳构,才是文学作品的最高境界啊。

我每天写日记,把随时随地的所思所想所感所悟,全部细腻地记载下来。每天作文数千字,每月写满一厚本。这种笨工夫,正是真功夫,意外地使我找到了文学的感觉。思维仿佛春蚕食桑,默默而肥,又宛若海水变盐,渐渐凝稠,而笔下的文字,确乎轻灵起来、柔软起来、芳香起来。

除了阅读写作,我最大的爱好就是打篮球。

过去认为,篮球只是一项简单的出汗运动。此时才知道,这也是一个深奥、丰盈的科学和艺术世界呢。双方只有几个人,战术和技术却变幻无穷,而每一个动作、每一个节奏,都包藏着太多玄机,隐匿着无尽变数。比如投篮,尽管对方防守密不透风、几近窒息,但你若使用一个逼真的假动作,虚晃一枪,便会骗取对方猛然跃起,重心偏离,从而在你面前呈现一方宽敞的空间、一段漫长的时间。于是,你可以从容地投篮,“唰”地一下,轻松入网。此中快感,妙不可言!

球场上,不仅体会快乐,更可以触动创作灵感。特别是赢球之后,头脑极度兴奋欢活,万里晴空,满目碧蓝,思维的火花,像闪电,噼噼啪啪,频频引爆。

这时候,我便赶紧掏出本子,记下来、记下来。

不知不觉中,我的个头长高了、胡须茂密了、四肢粗壮了。照照镜子,已经是一个完全的成人相貌。

又一次,我去拜访魏先生。先生刚刚出版一本书《桐城古文学派小史》,正好是我最喜爱的古代散文流派的研究专著。他馈赠一本,又工工整整地在扉页上写下一行字:“春雷学弟存览”,并郑重地签名钤印。我的心底,蓦然有了一种特殊的轰鸣和撼动。

星移斗转,日月沉浮。春天来了,万物苏醒,吐出芽尖,爆出翠绿。姹紫嫣红,俱是诗与火的模样。

的确,正是1989年的春天,我的作品开始陆陆续续发表,并受到专家肯定。

也是此时,我接到相关部门通知,被推荐到北京大学作家班就读。

日子黑黑白白,季节青青黄黄,梦想阴阴晴晴,痛苦浓浓淡淡。伴随着身体健健壮壮地成长,信心也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。

黑暗、寂寞的泥土中,一枚坚壳、郁闷的种子,终于萌芽了。

不言而喻,为我和我们带来空气、水分和营养的,是社会,是时代,更是母校。

当然,还有母校里诸位尊师们的热光——那些神秘的光、神圣的光、神明的光、文明的光啊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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